专访作曲高世章：《大状王》音乐为何让人难忘？

来源：【人民日报中央厨房-日月谈工作室】

【高世章】

香港音乐剧及电影作曲家、香港原创音乐剧《大状王》作曲及音乐总监。美国西北大学音乐系毕业后，于纽约大学专攻音乐剧作曲，作品曾被搬上纽约卡内基音乐厅舞台，并获海内外多项音乐剧及电影作曲奖项。

粤语音乐剧作品包括《四川好人》《顶头锤》《奋青乐与路》等。曾与香港歌手张学友多次合作，包括担任音乐剧《雪狼湖》国语版音乐总监，并为其演唱会谱写音乐剧环节。曾为多部电影创作音乐，包括《如果·爱》《大上海》《投名状》《捉妖记2》等。

香港原创音乐剧《大状王》作曲高世章接受记者专访。张盼摄

记者：《大状王》创作起点是您和作词岑伟宗先生在上海咖啡店的一次对谈。10年过去，《大状王》叫好叫座，深受观众喜爱。您如何看待当年两人的灵光乍现，以及您坚持以不同于以往香港做音乐剧的模式，从剧本围读、工作坊、预演再到正式演出的打磨方式？

高世章：这个剧确实是源自上海咖啡店的对谈。当时我们两人看完戏，有点累了，就找了家咖啡店坐下。岑伟宗先生问我，你对《审死官》有没有感觉？我知道周星驰的电影《审死官》蛮火的，但我反而对粤剧版本更感兴趣。我跟他说，我们可以用《审死官》的名义，根据粤剧剧本内容来发展这个剧，这样应该比较有趣。后来编剧张飞帆加入，创作故事大纲，我接着来写音乐。从上海开始萌发创意，到去上海和北京巡演，已经10年了，说真的没想过会这么久，走这么长的路。

剧本围读和工作坊都是我比较习惯的音乐剧工作模式，但在香港需要有资源配合才能实现，所以我们在开始的时候，就设想可否找到比较大的机构来支持我们的项目。我们找了西九文化区，对方也认同我们的想法。我们有时间，可以采用逐步进行、良性发展的方式，看看对于香港的音乐剧创作乃至整个产业能否有一些推动作用。

当然现在有了《大状王》，其他戏是否可以按同样方法进行，我觉得也不一定。每个戏都有自己的做法，而且用很多时间做一个戏，最后观众喜不喜欢是另外一回事。但对于《大状王》，无论观众喜欢与否，我们主创可以说的是，我们准备非常充足。

《大状王》2025巡演香港站剧照。西九文化区管理局及香港话剧团供图

记者：《大状王》曲风丰富多元，融合了粤剧、童谣、圆舞曲、古典乐、抒情歌、摇滚和佛教音乐等元素。您曾经细数过《大状王》中音乐风格的数量，可否再简单进行介绍？

高世章：我其实没有计算究竟放什么风格进去，因为要考虑的是时代、人物内心的转变。每部音乐剧我都这样写，所以可能我的很多音乐剧里也有许多不同的风格。我首先考虑时代背景和特点，但最重要的是抓住人物情感的变化。

我们都是现代人，无论角色生活在什么时代，跟我们沟通用的是现代的语言，包括音乐的语言。所以我觉得可以放很多“时代不相对”（不拘泥于特定时代），但是“情感上完全对”的东西进去。

我为了内地巡演媒体见面会，慢慢去数《大状王》中的音乐风格，但后来我发现数漏了，其实不止29种。因为我没有特别计算过，所以发现原来有那么多的时候，自己也吓了一跳。

《大状王》2025巡演香港站剧照。西九文化区管理局及香港话剧团供图

记者：有评论认为，华语音乐剧能有几首“抓耳”的曲目已是难得，《大状王》却能做到声声有情、曲曲入耳，观众走出剧场称赞最多的就是“太好听了”。可否请您分享心得？

高世章：我非常感恩。我刚开始写《大状王》的时候，以为观众是不会喜欢的。因为故事比较复杂，音乐也不是那么容易听。现在的观众很多时候喜欢歌安排得比较清楚，一首短歌接一首短歌，大歌、小歌的架构。但《大状王》的音乐比较长，有的歌十几分钟。

音乐剧唱法基本上是美声与流行的结合，好像介于两者中间。《大状王》的音乐除此之外，还加入一些地方戏曲的感觉，比如评弹、粤剧、南音。我起初担心如果对广东小调等不熟悉，可能有些观众会接受不了，但观众反应比我想象中要好。

《大状王》2025巡演北京站剧照。西九文化区管理局及香港话剧团供图

记者：您曾在纽约大学专攻音乐剧创作，拥有海外音乐剧制作经验，能否分享几部您比较欣赏的音乐剧？

高世章：第一部真正影响我的音乐剧是《理发师陶德》。音乐剧创作者一定要听史蒂芬·桑德海姆的作品，但我第一次听的时候，我是不喜欢的。因为我当时看很多不同的大戏，比如《歌剧魅影》《悲惨世界》《西贡小姐》等，这些作品的大歌比较多，旋律性非常强。

我第一次听的是《拜访森林》，心想这音乐不好听，怎么会这样写？后来再听到《理发师陶德》，我的认识完全改观，创作音乐剧的理念也发生变化。原来音乐为了舞台上的效果，还可以这样写。这个门开得真好也真巧。我在大一时看到学生版本的《理发师陶德》，以后我每次看到这个剧在不同地方演出，我都去参考和学习，对我的影响真的很大。

我意识到，音乐不一定是好听不好听，而是入心不入心。是不是跟某个场景、某个人物的感受连起来，才是最重要的。因为你有很多机会写大歌，但是没有比较入心的结构性的歌曲在里面的话，这个音乐剧就没意思了。

《大状王》2025巡演香港站剧照。西九文化区管理局及香港话剧团供图

记者：《大状王》主演郑君炽将您的作曲称作“音乐剧本”，说编曲本身能给演员很多指引和帮助，在接连不断的演出过程中，重读剧本很重要，重听编曲也很重要。可否请您阐释分享在编曲中留下的“密码”？

高世章：音乐创作不是写写旋律那么简单，尤其是在为音乐剧作曲时，在编曲方面也要下功夫。因为旋律是一方面，没有下面那些“颜色”（编曲元素）的话，肯定是不完整的。演员听到编曲里的一些点，比如动机（旋律片段）和突然出现的切分音等，可以帮助他们去把握表演节奏。好比在攀岩的时候，会有一些凹凸不平的支点，你要抓住这些支点，慢慢地爬上去，完成整个旅程。音乐剧也有很多不同的支点给演员，他们可以拿来使用，有时跟我最初的设想不尽相同，但我觉得也很好，因为没有一定之规。

《大状王》2025巡演香港站剧照。西九文化区管理局及香港话剧团供图

记者：郑君炽等专业音乐剧演员、热爱《大状王》的观众，都有共同的感受——每次听您的编曲，都能发现一些新东西，这样的惊喜永不枯竭。可否举例分享您在编曲中注入的巧思？让曲子如此丰富，而且越听越丰富的秘诀是什么？

高世章：这种丰富性不一定来自配器，有些歌曲配器很简单。比如宋大妈的《有阵时》，只有钢琴、木鱼、长笛、贝斯，最后是小提琴和大提琴。对于创作者来说，不一定是把自己懂的东西统统放进去。观众能听到很多不同的东西，可能因为他们也有自己的想象。除了我自己的设计以外，我也欢迎观众参与另外一部分。

比如你听到有钢琴声，但那些和弦可能你要听几遍才能分辨，我希望观众可以多听上几遍。但进入剧场看音乐剧的过程，时间其实不多，创作者只有一次机会让观众记住。如果有机会录原声带当然比较好，但是没有相关资源的话，一定要靠那一次机会让观众记住，这就很考验作曲的功力。

《大状王》2025巡演上海站剧照。西九文化区管理局及香港话剧团供图

记者：您认为对于音乐剧演员来说，最重要的是什么？《大状王》两个卡司的演员，给这个剧赋予了什么样的色彩？

高世章：对于音乐剧演员，我觉得最重要的是真诚。每个来面试的演员，首先抓住我的感觉就是真诚，这也是最打动观众的地方。演员在剧场直接面对观众，能否带领观众走入角色内心，这是很重要的。

原版卡司和新卡司对角色的演绎有不同的味道。我第一次在排练厅看新卡演出的时候，他们的演绎方式是我没有预想到的，给角色赋予了不同的感觉。现在两个卡司都能产生那么多的创意火花，如果再有第三个卡司，肯定还会有我们没有想象过的演绎，真的很奇妙。原卡演员好像一家人，配合很默契。新卡给剧作带来新的可能，让人有惊喜。两组演员看彼此演出，也有一些改变，比如原卡的老练、新卡的活泼，也在影响对方。

《大状王》2025巡演香港站剧照。西九文化区管理局及香港话剧团供图

记者：5年前，您曾为香港原创音乐剧音乐会《我们的音乐剧》担任策划及音乐总监，那是一场香港50年的音乐剧巡礼，覆盖香港上世纪70年代到2020年间的创作。您对于香港音乐剧产业现状的看法如何，对未来有哪些期许？

高世章：音乐剧在香港的发展历史超过50年，时间不算短，但走得比较慢。现在还有很多观众没有看过原创音乐剧，可能还不知道香港有原创音乐剧。我现在能做的是，确保我的作品质量一定要好，但是怎么吸引观众来看？这是我不太清楚的问题。

可能的解决办法是随着现象级作品出现，无论之前看没看过音乐剧的人，都会想要进剧场来看，带动大众关注音乐剧。《大状王》某种程度上可以做到。香港演出很多人去抢票，因为听说这个戏很好看、一定要看，很多不常看音乐剧的观众也被吸引过来，不是因为有明星参演，就是因为听说好看。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。

我们已经有了比较标志性的作品出现，不只是在香港，在内地其他地方也有一些回响，香港音乐剧产业的发展步伐可以更快一点，这是个不容错失的机会。

《大状王》北京演出开场前，观众排队购买纪念品。张盼摄

记者：《大状王》取得的反响，是否让香港音乐剧创作者感到振奋？

高世章：目前在香港从事音乐剧创作的朋友还不多，我自己的音乐剧作品也没那么多，我尽量发掘一些有志于此的人来加入队伍。一个产业的形成和发展，需要很多不同部门的人才加入，而不是仅依靠几个人来创作。希望《大状王》能给很多人启发，原来从事音乐剧行业，发展出路不只是在香港。眼光可以放远一些，不只是内地，也可以是海外。谁说香港音乐剧不可以在伦敦或者更远的地方演出？如果有这个眼光和愿景，也许就能实现。

很多地方已经看到音乐剧的发展潜力。比如日本、韩国重视音乐剧，现在北京、上海等地也对音乐剧兴趣高涨。我经常说，音乐剧可能是众多表演范畴里，唯一还没有被完全发掘的艺术形式，其他的我们都比较熟，比如电影、舞蹈、流行曲等。我们知道好看的电影应该是什么样，好听的歌应该是什么样的。但是好看的音乐剧应该是什么样？可能还没有答案，所以音乐剧的发展空间很大。

香港演艺学院明年将迎来第一届音乐剧表演专业毕业生，还有其他班在办。我另外一部音乐剧《奋青乐与路》，也有很多还没毕业的年轻人参演。我想让他们看到，香港的音乐剧演出是有市场的，希望给他们进入这个行业的动力。

香港演艺学院每年也有毕业演出，这次演出的就是音乐剧。香港有很多不同的演出，虽然演期可能比较短，但排练的时间不短，足够让人感受行业特点，找到自己的定位。音乐剧演出还是充满机会，也不局限在香港当地。就像《大状王》所有创作元素都源自香港，但是走过的路超出了香港，在上海、北京等很多地方都找到了观众。

上海观众带着《大状王》沪上限定周边进京再次欣赏演出。张盼摄

记者：不少内地观众印象比较深的香港歌舞片是《如果·爱》，音乐剧是《雪狼湖》（普通话版），但两者距今都有20年之久。港产音乐剧近年虽有一些口碑之作，但不如《大状王》一样为大众熟知。您认为港产音乐剧应该如何拓展影响力，更好地与市场对接？

高世章：《雪狼湖》由张学友主演，《如果·爱》由陈可辛执导，还有很多明星参演。我一直想做的是，如果作品本身是一个明星，它有机会走得更远。虽然可能走得慢一点，但路是对的。作品本身要有保证，希望《大状王》可以点燃观众的信心。有的戏以后可以再邀请明星来演出，但如果这个戏本身不好的话，那就怎样都不行了。

（感谢香港话剧团为此次专访作出的安排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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