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佳楠：进击的蚂蚁 | 巴尔的摩蓝调

蚁穴里可能已经集结了支援部队，正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我家进发。视觉中国|图

搬来马里兰州之前，在网上看住客对不同公寓的评价，主要有两大抱怨，一是噪音，二是鼠患。我想当然地决定，选一栋顶层的公寓，且卧室不和任何邻居有共同的墙，等安顿下来，再养一位猫将军。

一切照计划进行，新家大多数时间是安静的。可就在我举着新买的望远镜，欣赏阳台外“疏雨滴梧桐”般的美景时，一群蚂蚁入侵了我家的厨房。

这场大规模进攻其实早有预兆。刚搬进新家，因为没有桌椅，我就把笔记本电脑架在厨房的吧台上，一边工作一边吃蔬菜沙拉，而后就有一只小小的蚂蚁顺着吧台的边缘爬过来，我当然毫不留情地把它捏死，冲进马桶。连续几天都是如此，但因为每次都只有一只小蚂蚁出现，我没有记挂在心。

很快我会明白，蚁穴一直派侦察兵去各处寻找新的食物源，如果在家里看见蚂蚁，万万不能捏死它们，因为它们会留下强烈的警戒外激素，这种气味既可以预示危险，也可以预示兴奋（已经找到了食物）。我并不知道，当我连续几天把蚂蚁冲进马桶时，蚁穴里可能已经集结了支援部队，正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我家进发。

我这个懵懂无知的都市人，很快犯下了第二个错误——我杀死了守在厨房窗户一角的蜘蛛。我已经想不起自己为何下此毒手了，多半是嫌那张网织得太大，给新家蒙灰。然而，蚂蚁大军就是从厨房窗台下的裂缝进来的，比我敏锐得多的蜘蛛早就在那里织了细密的纱窗，正准备一网打尽，我却把我方最后的防线扯破了。

我犯的第三个错误，是在吃完冷饮后，把包装纸扔进了厨房的垃圾桶，且两天没把垃圾扔出去。我心想，反正垃圾桶有盖子，以前在洛杉矶也是到了周末才把十三加仑的垃圾袋扔出去……然而，这些冷饮释放着香甜的信号，对于蚂蚁来说，我家厨房无异于一座巧克力城堡。几项因素叠加，就造成了令我浑身发毛的一幕，我吓得赶紧拿着杀虫剂乱喷一气，发现那条裂缝后，赶忙用喷满杀虫剂的纸巾堵住缝隙，反而引得更多的蚂蚁仓皇出逃，一时间，蚂蚁爬上了我的腿，爬上了厕所里的纸巾滚筒，我赶紧扔垃圾，把所有吃的都往袋里装——我有多慌乱呢？扔咖啡渣的时候，我把刚买来的不锈钢滤嘴也一并丢了进去。

关于这道缝隙要如何处理，我不敢再拍脑袋，而是在互联网上求助各位“过来人”的经验。蚂蚁是难缠的对手，要是贸然把窗台下的缝隙堵住，要不了多久，蚂蚁会把堵缝隙的材料啃穿，或者找到别的缝隙大举攻占其他房间。网友对蚂蚁“牙口”的评价不禁让我想到《劝学》里对蚯蚓的形容：“上食埃土，下饮黄泉”，引得我又一阵觳觫。

按照过来人的指点，我取出了堵塞缝隙的纸巾，把毒饵放在窗下的木地板上。据说，侦察兵发现了这种有甜味的食物源之后，会回大本营呼朋引伴，直到蚁穴里的每一位成员都分一杯羹。这种毒饵要在两三天之后才发作，就是为了保证整个蚁穴，包括蚁后在内，一个活口都不留——换而言之，我正在筹划一场针对蚂蚁的大屠杀。

人性果然很复杂，设下毒饵后的我也感到矛盾，一方面希望蚂蚁不要再来了，这样我的双手就少沾一些血；另一方面，我时不时去瞅瞅窗台下的这道缝隙，期待它们把毒物一路运回给它们的皇后。

但或许是我已经养成每天扔垃圾，隔天清洁厨房的习惯，蚂蚁没有再发动第二波袭击，又换成了每天派侦察兵前来巡视，它们围着毒饵转，但不上当。这一次，我没有再着急地把它们掐死，而是强忍着一身的鸡皮疙瘩，劝服自己说，侦察兵会回去报告：这个地方没有吃的了，我们去别家侦查吧！

我低估了蚂蚁的耐性——这可是《伊索寓言》中用来教孩子“刻苦耐劳”“居安思危”的好榜样，它们怎会轻易放弃？它们仍旧天天来，有时一只，有时两只，仍旧不碰毒饵……

情急之下，我开始琢磨雇一位动物管家。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蜘蛛，我找到了一个靠谱的互联网买家，却才发现多数作为宠物的蜘蛛并不吃蚂蚁。我接着想到养鸟，但令我失望的是，蚂蚁也不对鹦鹉的胃口。我很认真地搜索了蜥蜴和青蛙，但估计它们只能养在恒温箱里。

我就这样神经质地在窗台下守了几天，有一晚，发现又有一只小蚂蚁来到了缝隙口，它看起来有点儿奇怪，好像有两个头，两个身子，它扭动了好些时候，突然在缝隙口站停，而后使劲一甩，一具蚂蚁的尸体被抛到了我的厨房里。这几天恶补了蚂蚁的生活习性，我知道这是一种正常的行为，死蚂蚁会散发“油酸”，其他蚂蚁会赶紧移除遗体，以免蚁穴被污染。好家伙，被我整饬一新的厨房现在成了蚂蚁公墓。

如果可以，我愿意举起白旗，宣告投降，甚至和蚁后一起在谈判桌前签订停战协定——我愿意一次性给足蚁穴一年的食物补给，条件是你们不再进犯我家。

可惜我不能这么做，我只能给公寓的管理方写了邮件，上报了蚂蚁的战况。第二天早上，来了位全副武装的人，他问：“哪里有蚂蚁？”我指了指厨房的窗台，他去洒了一点儿药水。

“需要我做什么吗？”我问。

“什么都不用。”他说。“我的材料自会处理。”

三天过去了，这条缝隙毫无动静。补墙的材料已经送到，我准备再等一周，要是蚂蚁退兵，我就给所有的窗户来个大检修。

我不敢掉以轻心，当世间最坚韧、最服从集体、最不怕牺牲的生物成了我的敌人，我知道我必败无疑。自然界有这么多的生灵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，很可能人类灭绝之后，它们还将继续存在下去。

只和蚂蚁交锋了两周，现在的我，望着阳台外的树林，已经不复先前那种田园牧歌的向往——那里的很多族类，有着和我截然不同的生存逻辑。

但令我欣慰的是，家里又来了三只米黄色的小蜘蛛，一只守着阳台的移门，一只守着吧台，还有一只伏在我书房的一角。

私底下，我喊它们作：克洛托、拉刻西斯，和阿特罗波斯——古希腊神话中的命运三女神。我不知道它们正在编织谁的命运，但是我知道我不应打扰。

钱佳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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